老版《西游记》的戏里戏外，都是九九八十一难。
文_本刊记者 金今
早在2008年，导演杨洁就在《报告文学》发表了一篇名为《旧梦重温》的长文，讲述拍摄《西游记》的点滴，只是囿于种种原因，一些内容没有发表。2012年，老版《西游记》开拍30年，她终于出了本书。原本想沿用《旧梦重温》这个名字，可终究觉得不够有劲儿，遂改名为《敢问路在何方》。
如果你看过那本书，就知道杨洁的文字有明显的时代烙印，但亦是真性情，还带着几分“犟”。对彼时83岁的她来说，虽事隔经年，秉笔直书而已。
很难想象，在近六年的拍摄时间里，《西游记》剧组只有一台摄像机。
拍摄之初，杨洁原本申请两台摄像机，以便同时拍摄风光片和花絮片，她想着将来肯定会受观众欢迎。但领导的一句话把她噎了回去：“你们把正经事干好就行啦！甭管那么多事！”但在之后的电视剧中，我们经常能看到多角度的画面，耗时可想而知。虽然中央电视台专门为《西游记》剧组购买了一台ADO特技机，但是“全台都在用它”。使用时，还需领导批准。
现在看来，《西游记》的一些拍摄方法都“土得掉渣”。
起初杨洁没见过“威亚”，剧组借来几位跳水运动员和一张蹦床拍摄腾空镜头。1984年末，剧组一行人去香港“取经”，考察“特技”问题。但假期不好找人，他们只参观了一部金庸武侠剧中“鬼魂出没”的夜景拍摄，看到钢丝把演员吊来吊去。后来香港工作人员的解释也让杨洁似懂非懂，加之仓库管理人员放假，“过江龙”的样子也没见着，临走时，杨洁一行只是知道要把人“吊起来”。
回到剧组，杨洁开始有样学样，找来能够承受人体重量又不会断的细钢丝，买来滑轮，还有当时他们并不知道名称的“威亚衣”。危险可想而知。演员好几次在“飞行”途中遭遇钢丝断裂，不是砸伤自己就是砸伤摄像师。杨洁形容当时是“傻大胆”。
那时还没有长焦镜头，每每变焦时，就变成了一场“游击作战”——摄像师在前面扛着机器跑，两个技术员抬着录像机跟在后面，摄像助理抱着监视器跟着摄像机跑，杨洁则跟着监视器跑。往往一个镜头就累倒一片人。
杨洁坚持突出《西游记》的“游”字。在旅游业尚未发达的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，剧组跑遍了北京、河北、山东、山西、河南、安徽、江苏、浙江、湖南、江西、福建、四川、广东、广西、云南、贵州、吉林、新疆、内蒙古、泰国。她想通过电视剧将美景和景点推介出去，同时弥补特技短板。
拍摄那几年，央视内部对《西游记》剧组的质疑不断。有人觉得杨洁拍戏比绣花还慢，有人说他们拿着国家的钱游山玩水，还有人在会议上流泪：“领导上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让《西游记》停下来！’
杨洁怒不可遏。一番调整后，她决定用工作成果来回答这些人。但类似言语还是起了作用。1986年，一行由财政部、广电部以及中央电视台组成的三人调查小组进驻剧组调查“乱花钱”的问题。调查小组在剧组呆了十来天，除了调查，也积极参与剧组工作。临走时，调查人员感慨剧组条件太差，并表示如果杨洁有什么要求，他们可以帮忙争取。杨回答剧组只有一台摄像机，录像机还是台里最旧的，老出毛病。
调查人员立马答应了，但审批时间比想象中长很多。直到1987年底，剧组在泰国拍摄最后一部分戏时，一台新摄像设备才翩然而至。用惯了旧机器的剧组反而对新机器不太习惯，以前的摄像机因为调焦距麻烦，像是加了一层柔光镜；而新机器呢？“连汗毛孔都能看见”。
有了新机器总是好事一桩，摄像师抓紧时间拍摄了剧组活动场面和泰国风光。回国后，杨洁将这些素材剪辑成了专题节目《西游记在泰国》。
某种意义上，电视剧《西游记》算是“边拍边播”。这一切源于观众的迫切要求，领导要求杨洁在每年春节拿出一到两集来满足观众。这直接导致杨洁决定在1986年春节连续播出11集，因为她希望“让节目完整”。但台领导并不同意，为此她与当时某位台长顶撞起来。
虽然最后如杨洁所愿，但她说这件事为自己种下了祸根。
果然，当年的元宵节后，剧组就接到通知，因为预算不够，让《西游记》停拍。当时，电视剧刚刚拍完一半，用了三百万。
大家据理力争，最后争取到可以“借钱”拍摄，但不能是“投资”。于是剧组开始到处找钱，还想到了募捐，一些观众小朋友们甚至寄去自己的压岁钱和零花钱。最终，制片副主任李鸿昌从铁道部十一工程局借来三百万，力挽狂澜。但由于物价上涨，原定30集的《西游记》只拍了25集。一个有趣的细节是，李鸿昌一人分饰八角：渔翁、黑狐精、多目怪、驿丞、大臣、接引佛祖，客商，以及大名鼎鼎的蜈蚣精。
风波并未结束。十一集播出后，一些媒体对《西游记》的音乐提出了意见，而正好台里也有人对剧里的音乐和歌曲不满意，还专门召开了专家会议，提出了一些严重意见：大致是“曲子太‘洋’，一开始那‘啾啾——啾——’的电子鼓声音就不行，不够民族化。”“大量使用电声乐器有损四大名著的形象。”还有人反映主题曲太过抒情柔美。作曲许镜清觉得自己快要“卷铺盖滚蛋了”。
杨洁自然据理力争。虽然不从事音乐，但她相信自己的感觉。“《西游记》的音乐，应该活泼欢快、奋进向上；它不受任何拘束，但要符合剧情内容。”还在气头上，她就给某位台长回了封长信，说她认为这些问题不是“土”、“洋”的问题，一部神话剧理应不受时代和地域限制。她反问：“剧里有天上的玉皇，地下的阎王，海里的龙王，他们都是哪个时代的？唐僧取经经过十万八千里，到过许多国家，还有那天上地下充满奇幻色彩的神仙世界，算是哪个地狱的？要求《西游记》具有和《四世同堂》、《诸葛亮》一样的时代感、地域感，那不是对神话的无知吗？……那‘啾啾——啾——’的声音表现孙悟空上天入地不是很好吗？二郎神唆使哮天犬追逐孙悟空配的乐就有摇滚的味道，不是很合适吗？只要用得合适，什么都可以使用。”最后杨洁强调，她是《西游记》的导演，应该对全剧的艺术负责。既然由其负责，就请不要干预。
1988年大年初一，《西游记》播出完毕。忽然间，“敢问路在何方，路在脚下”成了励志语，并被广泛引用。后来杨洁听说它得了一些奖项，不过，她写道：“那都和我没有关系了！”
几年前接受媒体访问时，杨洁说：“我写这本书并不是诉苦。我就是想告诉人们,在那样一个时代里,我们这些人是那样工作的。我忘不了那个时代,那是个以艰苦奋斗作风和无私奉献精神为荣的时代,也是个开创的时代。虽然我书里写的只是点点滴滴的记忆,但却是对那个时代的纪念。”
如果看过2000年上映的《西游记续集》，你大概会得出这样的结论——即使杨洁本人，也很难复制当年的经典。特效进步了，但无论画面还是人物，似乎都少了点“神韵”。很多人总结了缘由，比如被诟病的剧情和配乐，打斗场景也没有老版那么俏皮好玩儿。但也许，只是因为那个文艺复兴刀耕火种的八十年代，过去了而已。
